1.

去年拍 CT 看见一个小问题,位于两个科室的交界部位,当时开玩笑,大不了每年一场外科手术,果然成了真。

我对外科手术有心结。现代医学下刀再精妙,在我想来也有如兽医。饶是如此,我还是失去了自己第一块软骨,从一个完整的人,变成了一个基本完整的人。

当然,就像我将整形的人们个个敬为勇敢的人造人战士,以及拒绝奖励丰厚的临床三期新药实验邀请一样,这本质上是封建老僵尸的小情绪。

但其实这两刀(如果按创口计算,是七刀)都可挨可不挨,华西的手术不好约的。我颇为积极地张罗着自己躺进医院里,倒像是真的很想住院。

细一想,还真是。

2.

去年那刀,让我从一个非常压抑的时期脱逃。今年这刀,是我在指挥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刻跑路。逃得幸运,跑得精巧。

从误打误撞在一号难求的情况下快速入院,到跳过了大半年的手术排队能够选择时间,勉强也算是体现了社会能量有所长进。

萧索的是,单打独斗的程度也再创新高。这回在半封闭管理的住院部,一个人办事相当不便,入院当天到夜里愣是没喝上一口水。没空乖乖吃饭,让第二天护士连扎三针才找到血管。早知道废寝忘食还会招来皮肉之苦,何必搞得这么酷。

前后相距一年多的两场完全不同的手术,都适逢一个人的农历生日。陨石连续两次砸进同一个棚里或许难说有何深意,但两场手术顺利与否不也同样是个冷静的数字概率。看见了彩虹,那就是彩虹,不必是空气中的水分折射和吸收特定波长阳光进入人
眼再由大脑皮层编造的幻象。所见若是假,你我谁是真?所以巧合既然是真,那我就相信缘分也是真。

没有人知道客观世界的颜色与气味,人就是偷换概念地活着。

好比期许着结构恢复正常,表现就又更好一点——想要手术的动机同样这么侥幸。

3.

人待在医院里,还是会有许多真实的触动的。呼哧呼哧从人造瘘口喘气的大爷,能压倒我所有上纲上线的自作多情。

尤其是当他用 iPad 写字递来「加油吃!」三个字。

字迹漂亮,好看到我相信如果他可以说话,一定谈吐非凡。

但毕竟不能了,再也不能。

我是好手好脚却抱怨着寝食难安,闭嘴会被血水呛醒,吞咽又能扯得鼓膜受力,显得狼狈。大爷以后只能靠管饲,反倒坚韧地笑着。

这一对比,我当即乖得像小学鸡。

毕竟是入口后的第一关,在这个科室的病房,听医生给其他病人说道,动不动就是酒喝多了,烟吸多了。

我已经深刻感受到人体生理荣枯与现代生活的落差。大概在身体看来,人和其他动物一样,应该性成熟以后卯足了劲繁衍后代,然后抓紧时间去死别浪费资源,能苟延残喘到七十多岁,那是手术刀和药物搞掂了一个个要命的劫数,但也拗不过 DNA 承载的惯性。到最后多半都正常不到哪里去,经年累月的生活习惯决定了挂哪个科室的号罢了。

但是烟酒两个字对我来说还是格外刺耳。

第一天夜里,我打了通电话。病房里不便出声,只能听着对方声音打字。什么都好说,请把烟戒了,不要再酗酒了。

后来我被问到如果不是我,又会是这样吗。

不会。

对不起

那就更要戒了。

拜托。

4.

恢复以后尚未复工的那个周末,我飞去一个别的城市。起飞前不知道鼻子能否承受气压的快速变化,其他人开启飞行模式前与屏幕另一头「一路顺风」或者懂行一点「一路逆风」的时候,我在对自己的身体做无效的动员。

幸好除了前所未有的晕机以外没有事。这若是有事,会飞得非常狗血,搞不好还惹出点新冠的嫌疑。我已经在咫尺之遥体会到信息是怎样被泄成筛子的了,都不需要等到核酸检测阴性结果证明我的清白,只要进入调查,就能有大把的人掌握我的轨迹。

那可能比转场的赵女士还有聊头。

玩笑话了,忙着给自己加戏不是这趟行程的重头戏。这是我格外难忘的一次旅行。

5.

返程的路上,我与程奶奶聊起这件事。她在我心中一直是犀利、敏锐和会杀人的。她说如果是她,会有不同的做法。

吾非鱼,不知鱼之乐。虽然可以体会到一些,但作为朋友,我其实不太相信、也不太希望她会和自己设想的一样明智。

如果人有软肋,那他多少是曾经柔软地得到过一些东西。

于我而言,还挺幸福的。

6.

跌跌撞撞,只有时间会不留情面地稳步前进。一转眼,恐慌已久的 24 岁终究还是来了。

比起当初惶惶不可终日的设想,确实也没有任何事是更好了。

希望我还有余力去扭转它。

Hi,你也在这里吗?